阔别内江年余，假期苦短，只能“特种兵”式一日旅游。朋友说，老城不大，一天就逛得完，老城光景，也是别处见不到的。我欣然从往。

　　所谓老城，在“老内江”心中，是指自西林桥以南、沱桥以西、脚盆田以东、临江小区以北的椭圆形区域，囊括了建成区的精华膏腴。我是西林桥北的“老内江”，当年，雄伟的汉安大道工程还是灰色的工地群落，在葱绿田野间沙飞尘卷，老城商圈却是一派商旅滋殖、百货融通，是榕树碧草青绿、是小贩炸食澄金、是高楼外墙皓白、是广场喷泉杂彩，“逛街、进城”是桥北人周末的必选牙祭。光阴倏忽二十年流水，繁华不觉随沱江水悄悄流走，去润泽了桐梓坝、谢家河、花萼村、小青龙河，老城则悄然宁静下来。有人说，老城老了、累了，但朋友说，老城变迁中的奇绝之美，非走近她不能发掘呢。

　　防空洞变了！听朋友说，这是市委、市政府部署的旧城改造工作的一部分，推开能抵御辐射的铁灰色防爆门，恍然置身战争大剧中的指挥中心，但人防工程带来的是和平与安全：稠密如排梭的地摊不见了，曾被熏得黢黑的洞壁也贴满月青色的瓷砖，豁然深敞，一眼可看到彼端亮光，让人想起桃花源记里“山有小口，仿佛若有光”的句子，洞内凉意飒飒，这“天然空调”就是市民们夏天最爱的桃花源。一簇簇“校服”飞速从身边飚过，还谈笑着昨夜的习题。这条直线捷径，给学子们换来了多少宝贵的“多睡十分钟”，景物变了，但老城中奋发搏浪、努力生活的人们却没变。

　　走出防空洞，漫步在半坡井的旧花市，朋友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：“你知道半坡井的城墙吗？”

　　城墙？我只知道内江古城墙在河坝街，在桂湖街，据此大概能摹规出古城的围廓。但饱学知广的朋友说，站在半坡井旧花市，脚下落差二十余米的青石条灰泥堡坎，也是内江古城墙的一部分。想来这是子城（城中城）的内墙，依梅家山而建，当年雄姿应不下云顶、钓鱼诸名城，怕也是蜀中咽喉、川南雄关？青石条城墙可极少有的，《汉书》：“（惠帝）城长安”，汉家皇城用的是夯土，唐廷宫阙亦然。白居易诗：“长安久无雨，为我犯尘埃”。而古时的汉安，却能赖城墙护佑“早风无尘雨无泥”，城中的人，一定很爱这座城。

　　原先，从花鸟市场中间经过，有铺排堆砌的红黄粉蓝鸟笼为障，有大宗盆景枝杈伸手拦路，有各类鸟虫鸣啼与人争论，在嘈杂、落叶和鸟粪味中行路，不亚于尘泥扑面的长安。如今的花市经历改造后，鸟去笼空，闹中取静，坦途宽敞，充满工业时代气息的红砖青墙却全然保留下来，不失为一座工业时代记忆的博物馆，连接梅家山与街心花园，与古汉安雍容、雅洁、智慧的韵味暗合，不由得为先辈、为老城居民感到庆幸、欣喜和自豪。

　　沿梅家山到塔山公园，便临近昔日老城的南界。塔山公园，凡景点必精心起名：文蕴梯、大千亭、状元台。游人大多从盘山道登山，但我独爱廿层楼高的文蕴天梯。登天梯，能眺望龙蛇盘踞的山道起伏蜿蜒到三元塔，传说这塔下镇压着为害播灾的江蛟，如果以塔基镇压龙头而论，公园就是隐隐的龙脊。跨龙脊，在乐贤半岛最窄处顾盼江山，东北摄沱江，西南掣玉皇诸山，恍若乘龙，超凌俗世。森森草木蒙茏下，打卡或野餐的游人沿步道向三元塔走去，沿途有精洁雅致的店铺、座椅，古塔玉立临江，俯怜人间众庶，无需拜谒，路过便可得一分清凉智慧布施——自然天成、杂以文韵，难怪游人多爱塔山胜景！

　　“塔山曾是荒山，今天却是打卡地标，花市曾是闹市，如今却闹中取静，真是沧海桑田！”我不由得感叹，想朋友如此博学，“今天游了大半个老城，不拘格律，不如请你作诗一首吧？”

　　朋友毫不推辞：“故城寻旧路，桑田起新屋。欲得奇绝处，只从平凡出。”

　　我欣然而笑，就冲这首清新的小诗，晚饭就该归我请。天色向晚，临江小区、邱家嘴、甜城湖、兰桂大道、谢家河，街景随路标飞速刷新，仿佛将三十年来城市千帆万木的变迁压缩到了幻灯片般的几瞬，我们又“进城”了——在新城花树煌然盛开的花萼村望对岸，隔江幽微灯火下，城南在夜色面纱下沉默着，甜城湖畔几点高楼孤星，是她望穿时间河流的深邃眼睛。

　　“花市的商家整体搬迁了，在东兴区新花鸟市场，生意更旺。你看，上南街的抄手名店不也去万达了吗？还有交通路的……”朋友如数家珍，竟一连点出十余家“老字号”，它们有的发展壮大，有的在新城开了分店……

　　老城还在，而且一部分在新城重生了：草树青绿移栽在湿地公园，烟火澄金翻腾在新兴商圈，楼墙皓白崛起于北沿新村，喷泉杂彩化为叠彩峰岭——原来繁华没有流走，却百倍更胜往时。如今她在夜色里微笑着，看她桐梓坝、谢家河、花萼村、小青龙河的儿女们奋斗拼搏、富足安逸、起舞弄歌，为之奉献过的她，在幕后是否也会感到满意、自适和骄傲呢？

　　“一老一新，一闹一静，相映成趣，我们今天不虚此行了。”朋友加上一句，“我都说了这么多了，不如也请你作诗一首吧？”

　　我深服他的高论，虽不想推辞，但一时竟难以成诗，笑说，不如等来年相约再游老城，愿那时老城已旧诗新谱，新韵成歌，想必我在春花初飞的老城，也能七步成诗。（刘百川）